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過了五年,再重讀這一篇短篇,

還是很有感觸、更有感觸了。

 

 

那些時候,我都想起了你。
文/駱小紅

我終於還是拔掉了手上的戒指、手鍊,那些跟你有關的,最後的一點東西。

兩手空空,很不習慣。洗完澡,躺在床上等護士進來。
那天下午,肚子痛到不行,終於,還是屈服了,我。進了醫院檢查,然後,醫生要我回家拎包包,準備動手術。
「不能拖了,早兩年要妳來,妳不聽,現在嚴重了。通知家裡人來吧,開完刀要躺上好一陣子的。」

幾年前認識的醫生,在婦科方面是個權威,自己開的醫院招牌還算響亮,常常在網路上發表一些婦女保健的文章,但也免不了做一些以合法掩護非法的,俗稱「夾娃娃」的小手術。當然我不以為每個女人都會有同樣的經驗,有人終生不能生育,有人一胎接一胎的生,不曾生產過、或只做過剖腹產的人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知道,女人生產過程中所要承受的痛苦有多大。有人不曾流過產,不曾墮過胎,更不會瞭解那種從害怕、恐懼,一直到如釋重負,接踵而來的罪惡感,那些心理轉折。

你,也不會懂。

當我第一次躺上內診檯,隔著簾幕張開雙腿,讓醫生用陰道超音波掃瞄我的內裡時,你已經遠走他鄉,手裡握著另一個她。

我不打算告訴你,也永遠不會告訴你。因為我以為我們之間應該永遠留著那一份美好的感覺,而不是血淋淋的、生下死胎的畫面。從我打算獨自承受那種無法想像的痛苦、殘忍以及罪惡感做為對自己的懲罰時,就知道這輩子我會把你放在心裡,永誌不忘。

當醫生說,放輕鬆、放鬆…的時候,我突然想起了你。
那一年,我們相識於公司的年度盤點,office這裡的員工多半都得去廠房支援。於是,我也跟財會部門的小妹妹們一起搭了主管的車,到了林口廠裡去。我特地穿了牛仔褲和T恤,那是我坐辦公室幾年以來不曾出現在公事範圍內的服裝,踩著慢跑鞋我跟廠裡的小夥子們爬上爬下。

因為我一眼就能認出產品的外觀與標示是否吻合,廠裡的人喜歡跟我同組,初盤複盤都能快一些。反倒是那些穿得整整齊齊手不能舉腳不能抬的漂亮美眉們,連公司的產品是圓的扁的都分辨不出來,結果所有的盤點理貨,都讓我一手包辦。你是廠長底下的人,負責物流系統的維護,是公司MIS部門駐在廠裡的唯一人手,跟一群藍領人站在一起,你穿著無袖背心和牛仔褲,熱心地跟大家一起清理那些日久積灰的庫存品。

休息的時候,我站在庫房門口吹風,紮起的馬尾迎著超大工業用風扇飄啊飄的,你說,你站在我背後,一時看得發了傻。在盤點結束我回office去整理資料時,電話上你這麼說。本來只是打電話核對盤點結果與資料庫吻不吻合,你卻開口約我出去。當時,我才從歐州遊學回來,進公司也只是因為我本來從事相關行業在業界小有名氣,出國前談好了要跳槽過來,還算是新人一個。

我剛過三十,你才從美國拿了學位回來,出社會不過半年。你說,我長髮飄飛的樣子像極了你之前在美國讀書時交往兩年多的女友,一時之間以為她回來了——那女孩連著往上讀,準備拿完PHD才回國。於是你們遠遠的聯絡著,卻免不了越來越淡,越來、越淡。遠距離的愛情,抵不過相思的折騰,你落進失意的谷底,她說暫時別再聯絡,課業壓得她喘不過氣來。

我不想過問你的事,就算你跟她還沒分手,是名草有主不自由身,我依然會答應你的邀約。我欣賞你在穿著打扮上的細心,雖然在廠裡工作,卻總是乾乾淨淨,身上飄著淡淡的古龍水味道。趁著到總公司來開會,你約了我下班去吃晚飯。我可有可無地答應,反正那天我不必加班,下班後剛好無聊。

平時,我都會在office待到晚上八點以後才下班,忙到不行時會待到10點甚至更晚。我一天的三分之二,全奉獻給了工作。為什麼?你問。
「難道都沒人約妳,妳也不跟朋友出去逛逛什麼的?」你摸摸頭上的頭巾。
你總是把自己打扮得非常好看,不知情的人也許會以為你是gay,愛美愛漂亮到一種讓人如此聯想的地步。你的手指永遠乾乾淨淨,指甲修得整齊。
「因為年輕時候,把戀愛都談光了,所以現在只好乖乖工作。」我笑著,掩不住乾乾眼角開始出現的魚尾紋,很淡,可是仔細看還是能看得見…乾性皮膚的缺點。

在我常去的義粉屋,吃義大利麵。你動作熟練地用叉子解決了你盤裡的美食,於是我把我的盤子推過去。
「不想吃了,幫個忙吧?」
其實我以前很能吃的,只是這幾年意識到自己的身材也許會開始走樣,我都刻意把盤裡食物剩下三分之一,然後有空就去游泳、洗三溫暖。
「妳又不老,什麼年輕的時候!」你接過盤子,興味盎然地吃起來。

那一瞬間,我們真像一對情侶。

「你今年幾歲?」我點起一根煙,我最愛的綠色莎邦尼,淡淡的薄荷細煙。
「26…不,馬上就27了。」
「好年輕。」我笑了,一般人啊,尤其是女人,過了廿五多半都說實歲,要不然乾脆永遠十八歲、剩下的寄在銀行。可男人,希望別人覺得他成熟,就會說虛歲。
「你喜歡我哪一點?」我熄了煙,再點一根。
「妳…好直接。」他吃麵時居然可以完全不出聲,真是斯文。不知道沒有人的時候會不會也這樣?
「呵,不然你約我出來做什麼?」
「也對厚。」
「不過,喜歡有很多種,不見得是大家想的那一種。是吧?」我笑著吐出一口煙。
你皺了皺眉頭,似乎不喜歡我這樣子一根接一根地抽煙。
「這煙很淡,所以我才抽。」

你愣住。

「妳真厲害,好像會讀心似的,always知道我想說什麼。」你吃完最後一口麵,拿起紙巾擦嘴,一雙單眼皮的眼睛望著我眨呀眨的。
「哈,你喜怒哀樂形於色嘛。」我抬起手要waiter過來收拾餐具,你正好也抬起了手。
「哪有,是默契!我們有默契。」你強調。

那一瞬間,我們真像一對情侶。

我始終不肯讓你牽我的手、吻我的唇,除了那一次。不為什麼,幾年前談過一場痛徹心扉的苦戀,之後我再也不想,也不願意身陷牢籠。我永遠不能忘記訂了婚之後,卻親眼見到未婚夫跟他公司裡的女同事偷情的往事。退婚的時候,我甚至不敢跟家裡的人說起原因,而他家那邊更以為是我無理取鬧。而我不想分手還得撕破臉,沒說出真正分手的理由。

當時我的未婚夫調差,遠赴興建中的台南科學園區支援。某個我想給他驚喜的傍晚,我搭了飛機,南下去看他。自己拿了鑰匙開門,映入眼簾的,卻是一對全身赤裸的男女在沙發上激情交歡的畫面。他大概沒想到一個多鐘頭以前還打電話跟他說要加班的我,卻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他面前。

當時我崩潰了,在他公司租給他住的房子裡大哭大鬧,直到鄰居來敲門,我才止住了哭聲,給他一巴掌,順便把訂婚戒指甩在他臉上,從此一刀兩斷。我是這樣的個性,寧為玉碎不為瓦全。年輕時的我,充滿霸氣,什麼事都要人家依我,而我的男友則是道高一尺、魔高一丈。他追我的時候,我早知道了他會花心,可沒想到我把他餵飽了他還是一樣偷吃。

總之那一次讓我痛不欲生的往事,讓我從此對男人卻了步。我把心思放在工作上,幾年沒沾男人。一直到你出現,我的心裡開始,像鐘擺一樣左搖右晃了起來…該不該?該不該跟你走在一起?

我眼裡的你,總是跟R&D工程師們一樣,穿著T恤,做出時髦裝扮的你,跟穿著窄裙高根鞋的我,一點都不搭嘎。你很驚訝地發現,我不旦有同樣款式的兩片裙七條,顏色還都能跟不同上衣搭配。頂多加上絲巾或者不同的飾品點綴,我是個典型的上班族女郎。

假日,你約我去爬山,一大早到我家樓下來猛call電話,怎麼也要把喜歡睡到日上三竿的我拖出門去。我還記得,那一次我們去了皇帝殿,才走到中途不到的小廟,我就氣喘兮兮地直嚷著不行了。你說好說歹也要我跟你上山去,末了我坳不過你,一路讓你拖著拖上山去。好不容易爬上稜線,只一人多寬的頂上,我大聲尖叫嚇得不敢徒步走過,耍賴一樣跨坐在地上怎麼也不肯起來。
「摔下去會死、會死啦!」
我想我嚇得腿都軟了,我一向怕高。
「乖,我牽妳過去,不要怕,乖。」你跪下來在我面前,輕輕拍我的背。
「不要。」我搖搖頭。
「好啦,不走過去,難道妳要原路下山?」
「不要。」我任性了,許久不見的孩子氣突然蹦了出來。
「乖嘛,我牽妳,萬一摔下去,死我也陪妳。」你說,胸口掛著的銀製吊飾閃閃發著亮。
「別胡說。」我伸出手,摀你的嘴。你順勢抓住我,咬住我的嘴唇,吻了我。

那一瞬間,我們真像一對情侶。

後來,沒有後來。因為我下山之後發誓,以後絕對不再跟你去爬任何的山,那種會讓我兩腿發軟的運動與休閒,我一點也不想嘗試。可我記得你的溫柔,在稜線上,風吹得我幾乎步履不穩地想摔下山去,可你的手緊緊握著我…我害怕,怎麼也不肯放開手,就這樣讓你牽了手。

白天我們是同事,卻偶爾在電話裡互虧兩句。人多嘴雜,我不想自己的名聲壞了,更何況公司明文規定不得亂搞辦公室戀情。我不動聲色,你也沒事人一樣,只在我下班前五分鐘,打電話進來看看我是不是加班得昏天暗地,要不要讓你來台北看看我?對於得要開上將近一個鐘頭才能見上一面的你,我不忍心,也累。

我一直相信,我會在而立之年以後,有所成就,尤其是工作上。這些年我把青春耗在辦公室裡,別人準時下班打扮得美豔動人去約會,我加班。別人披上白紗,喜孜孜當新嫁娘去的時候,我微笑奉上紅包,然後又回公司加班。別人鬧離婚吵到天翻地覆,要見證人時,還call我去幫忙。我閒著啊?一口回絕。

我猜我一直都不算有給過你機會?一直到她回到你身邊?

雖然,假日我睡醒之後,你總會打電話來問我想吃什麼,然後跟我一起去超市買菜,到我家來下廚跟我一起吃。我會作菜,說不出菜名可是口味不差,而你因為家庭因素,從小手藝好到不行,從中菜到西餐,樣樣叫得出名字。
「嘿,我在美國讀書的時候,專門作菜給台灣去的同學吃溜,我還會自己做重乳酪蛋糕唷,那味道可棒囉,可惜…」
「啊?」嗜吃甜食的我眼睛一亮,停下洗菜的動作,看著你。
「台灣買不到那些做蛋糕的package啊,連麵粉都還要重新篩過…,沒空做了現在。將來我再回美國去讀書,一定要天天做蛋糕給我愛的人吃,讓她幸福得沒話說。」你動作極快地切菜,那功夫讓我瞠目結舌。

原來你媽開餐廳,所以你手藝好,家學淵源。
做完菜,我們坐下來面對面一起吃,你嘲笑我煮的現成的康寶濃湯,我趁你說話把盤裡的醉雞雞腿夾走,咬一口之後,才還給你。我知道你喜歡啃雞腿,總是要跟你搶。你說以後要多弄幾隻雞腿,省得我老是搶你的菜吃。

我們總是不小心夾到同一塊肉或者菜,筷子在盤裡打結的次數多到不勝枚舉。你嘆口氣讓我先夾,說我們的默契有時候好得無可言喻。而我只是笑,不說話。

那一瞬間,我們真像一對情侶。

其實我真不知道我在你心目中到底佔了什麼樣的位置?
自從她從美國回來找你,你「失蹤」了好些日子,一連幾天連電話也沒有。我沒主動找你,因為相信會回來的,總會回來。

她回美國之後,你突然開始疏遠我,除了公事不再call我,也不在假日來找我。不多久,我聽說你遞了辭呈,準備出國去再讀書。你終究停不住,要往你的未來走。而我,依然在每個熄了燈沒有空調的安靜辦公室裡加班,一盞微弱的檯燈,電腦螢幕照亮了我乾燥依舊的臉頰。

你打電話來告別,我突然衝口而出,想見你一面幫你餞行。那一晚,我主動,邀你一起吃飯,把藏在櫃子裡出國時買的幾瓶紅酒喝了個精光。然後,我讓你抱我,抱我上床。

你走之後我得了感冒。
大概是因為光著身體在被子外面做愛一夜的緣故吧?我著了涼。那病來得兇,我吃了一個月的藥才恢復,可是咳得像林黛玉一樣,好像心肝都要咳出來一樣的慘。那個時候,你已經辦好手續就要走,拎了慶餘堂的枇杷膏給我,只在樓下路口停了一下。我拎著你給的藥罐子,沒來得及告訴你這帖藥我吃了幾年都沒啥鳥用,你說聲保重車子遠去,留下我站在夜晚街邊發愣。

藥吃完之後,我在公司廁所咳到吐。吐到沒東西吐的時候,才想起「好朋友」晚了。那一晚我們沒避孕,我讓你除了感冒細菌,還把其他東西留在我身體裡。發現的時候已經過了第八週,醫生告訴我,不能做人工流產,只能引產。所以,我有了一次生產的經驗。

你一定無法想像,打了催生針之後,我開始陣痛,從十分鐘一次到五秒鐘撕扯似的疼痛,我緊抓著被單與床欄,死不吭氣,手心與欄干磨擦到幾乎起水泡,痛到終於知道自己的母親有多偉大,而我卻在做一件殘忍的事,我要把未及成形,還只有脊椎的胎兒生下來──生下來就會死掉,因為還不足月。進手術室時,那一針麻醉藥痛得我忍不住還是哀嚎了一下,那一瞬間,我想起了你。

「生下來吧,都快十五週了,」醫生檢查確定我懷孕之後,讓我回去準備,一個月之後再來手術,然後仔細解釋為什麼要引產,得花多少費用。然後在我拎著包包來動手術時,又勸我生下來。

我猜,那只是他要我簽手術同意書之前的例行公式罷了。我很認真地看著醫生,想起你的樣子,你年輕的臉,頭上包裹著漂亮頭巾,優雅的手指,愛乾淨、斯文的樣子。搖搖頭,我簽了同意書,反正我吃了那麼多感冒藥,生下殘缺孩子的機率太高,就算勉強生產,只怕也不可能會是個健康的娃娃…我閉上眼睛這樣告訴自己。

我是個自私的女人。

我以為我不能愛了,可是我任由你在我身邊打轉,搭理你又不讓你靠近我。然後發現你要走了,我才拼了命想留住你,即使是一夜溫存也好。現在我要生下這個不曾被期待來到世上的孩子,一出世就會一命嗚呼的,可憐的孩子。我相信我這輩子都不會再生育,而這個預感在手術之後不幸應驗。

因為子宮收縮的狀況不好,醫生檢查了幾次,最後發現我得了子宮頸癌。因為是初期的,所以沒有徵兆。接著開刀,我甚至連月子都不能做,活該躺在醫院裡挨刀。我宿命地告訴自己,這是我殺死孩子的報應,而你,什麼都不知道,所以你無辜。一切業障我願意自己背,怪不得誰的。

開完刀我甚至沒休養太久,馬上又回公司去上班。不理會醫生讓我回去追蹤檢查,一直到這次痛到受不了,我終於還是屈服了。人再倔強,終於還是得向病魔低頭。兩年後的今天,因為子宮病變必須整個摘除,真的永遠不能生育。預感實現。

手術前我突然又想起了你。

那天聽同事說,你在美國跟女朋友結婚了,學位也拿到了,就要回台灣來定居。我知道你會很幸福,所以聽了只是笑,沒說話。他們不知道我們的過去,也不會知道我現在躺在這裡,要再一次讓手術刀凌遲我的身體。

護士進來告訴我,準備要動手術了,讓我準備一下。回頭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,那些當初你幫我挑選的戒指手鍊,這些年來不曾離手的,帶點中性味道的銀飾。我猜,你並沒有愛上我,而我也不曾愛上你。否則我不會一再地微笑不讓你靠近,而你只是好朋友一樣的,像月亮一樣在我旁邊繞來繞去。

我知道很多事情過去了不會再回來,可是我還是想起了你。
或者,我不應該再想起你。我不愛你、沒愛過你…我這樣告訴自己,然後閉上眼睛,讓護士推我的床離開病房,這次等著我的依然是手術室,我知道。不然,還能有誰?孤身一人在外的我,開刀也沒有家人陪同,只有閨中密友說了手術後要來照顧我一陣子。

可是,我想麻醉藥生效之前,我還會記著你吧?一直記著、記著、記著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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